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茫茫草地

2023-06-29 16:59:31    來源:內蒙古日報

古老的薩拉烏蘇河。阿思汗攝

□趙琳

達布察克,一個長在草原上的小鎮。我在那里度過了上千個日日夜夜。它已更名嘎魯圖,只是一個轉身,竟似幾個春秋。


(資料圖片)

可它還是我的達布察克,那里的每一株草都在呼喚我。

那年返回達布察克的路上,我坐在卡車上,卡車行駛于曲折顛簸的道路。沿途有牧場的蒙古包,從窗戶散出的燈光微小卻溫暖,光亮映照雪花,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畫。

達布察克鎮的草地上,生長著幾百種植物,它們供養著無數的牛羊與牧民。有些草,人是無法辨別的,也無法準確地叫它的名字,它們躺在地面,與其他青色的草相連,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區別。

草有百種,人只有一雙眼睛。無論如何不會數清楚天上的繁星,不會確認每一株植物的準確性。人無法辨別的,牲畜是可以辨別的,馬不吃“醉馬草”,羔羊很少吃帶著露水的濕草,這些習性像約定俗成的規則,早已在草原流傳。

牧場有片柳樹林,那里流淌著裙帶般的溪流,流水蜿蜒著探向薩拉烏蘇河畔,匯成烏審旗的母親河。我曾與山羊爺爺,每年夏天去柳樹林,他截取一節筆直圓潤的柳枝做哨子。除了吹奏悠揚的長調,他用柳哨吹奏的民歌也十分好聽。

一路上,他給我介紹著沙蒿,別看它干巴巴地生長在沙土中,它有發達的根系像吸管扎進沙子里,沙土層下方潮濕的水汽,以及根須觸摸到地下的暗流,足以讓它們承擔著護衛草原的重任。我一臉不屑,反問山羊爺爺,你看這周圍不都是沙地嗎?應該是這條溪流守護了草原,而不是沙蒿。

他轉頭鄭重地說:孩子,你知道為啥這里都是沙地,而不是荒漠嗎?草木的自然作用在于調節一方的氣候,避免沙地演變成細密的黃沙,如果沙漠化來臨,別說溪流,就是一條橫跨草原的大河也要被吞噬。但是草原的植物有不屈精神,它們探索地下之水,以各自的生長守護草原的美麗。

他下馬,把一雙被風霜吹打的粗手伸進草地里,挖出粘連在一起的濕漉漉的沙土,你看,這就是沙蒿要尋找的水源。我看著滴水的沙土,確實比沙漠流動的沙子更有生命氣息。我的鼻子湊上去,聞到了水的甘甜味。

山羊爺爺順手給我指著小路兩旁的幾棵沙棘樹,它們屬于落葉灌木或小喬木,適應性強,喜光耐旱,一人高,粗壯棘刺長滿主干周遭,每年秋天結滿橘黃色的果實,可以入藥,有提神醒腦、促進消化的效果。他到牧場給牛羊治病,遇到胃脹、厭食的牛羊,會叮囑主人家把沙棘果放進草料中,這樣牛羊吃一段時間,自然痊愈。牛羊一落地就接觸到草,生病自然需要大地的草去治愈。

我們再往前遇到鼠李、檸條等植物,鼠李生性慵懶,生長緩慢,要是仔細觀察,在一些偏僻的地方還能看到它們的影子,聽說,幾十年前,它們可以長到能夠藏下一匹馬。

草原植物中,有兩種植物最神奇,即烏拉草和紅柳,它們貫穿著我的童年。

祖母每年冬天生火做飯,要用烏拉草引火,一點就燃,像北方村莊小麥夏收后的麥草,是廚房的必需品。我小時候頑皮,收集火柴盒成為小伙伴們攀比的活動,而最快的方法,是等待家里用完火柴讓祖母把盒子給我,她在床頭下面的褥子里整齊地壓著各種圖案的火柴盒。為盡快集齊《西游記》火柴盒,我把一盒新火柴強行塞進另外兩盒,祖母也并不責怪,她會把火柴重新整理到一個綠色的鐵皮鉛筆盒,這樣騰出來的火柴盒都歸我。有時偷拿家里的火柴盒去草場玩耍,跟大家炫耀“戰利品”,有好奇的伙伴會劃亮火柴,一不注意扔進草地,這些零星的火對草絲毫沒有損壞。但有一次,我將燃燒的火柴扔到烏拉草堆,頓時火光驟起,火勢蔓延到牧場邊緣。我害怕引起火災,所幸當烏拉草燃燒完,草地涂上一層黑色的灰燼外,那些燃燒的地方,風一吹,空氣中有淡淡的灰塵,草地又青色如初。

山羊爺爺教會我認識的第一種植物是紅柳,在夏天,我們躺在河邊的紅柳樹下,望著空中斷裂的紅柳枝,樹皮紅色中透著光,摸上去的感覺特別細膩,和冬天涂抹在臉上的雪花膏感覺差不多。

我小時候身體不好,經常半夜冒虛汗,渾身軟綿無力。祖母抱著我在床上,她眼睛焦急地盯著那扇半掩的門。窗外,看到手電光照進來,知道祖父與山羊爺爺回來了。他們把馬拴在馬廄,山羊爺爺在馬鞍上取下紅柳枝,他進屋摸了摸我的額頭,說聲“邪了”。他把我放平在床上,叮囑祖父把門打開,搬出一張桌子,桌上擺放著干肉、奶酪、點心等。我迷糊中聽見他點燃黃紙,紙張燃燒的光與燈光不同,我扭頭看到他用柳枝蘸著碗里的水灑向屋里的每個角落。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均勻,步幅不大不小,轉完一圈后走到我身邊,用柳枝輕輕抽打我。我能感覺到皮膚里輕微的疼痛,但更接近于酥酥的那種感覺。他嘴里嘀咕著聽不懂的詞語,等說道完畢把打完的柳枝扔出門外,然后用刀割了一段紅柳枝系上紅繩子掛在門梁。

當他做完這些,自顧地從爐子上倒上一碗熱茶,一臉輕松地對著祖父說:那些可惡的鬼怪都走了,娃兒的身體很快恢復到和牛犢一樣強壯。祖父遞給他一根煙,他坐在凳子上抽著,兩個老人平靜地吸煙,不時攪動一下爐子的火,說著來年的一些盤算。

那晚以后,我的身體漸漸恢復。和我生病狀況差不多的人,都會采用這種民間的治療方法。在草原上,人們相信所有的事物都是有靈氣的。

春牧場轉場前,我們要遷回南邊的牧場,山羊爺爺托人給我送來一根用紅柳木做的馬鞭。這條鞭子的手柄是一截通紅的柳木,握著的感覺堅硬得像梨木一樣瓷實,鞭子尾部套著銀白色的鐵環,甩起來叮叮當當地響。我相信,紅柳是辟邪的。我自練習騎馬開始,隨身帶著這條馬鞭。我的馬兒十分聽話,我很少用鞭子抽打它,如果想加速,雙腿微微在馬肚子一夾,它就揚蹄疾馳。

羊肉的吃法多為清燉或燒烤,我從小最愛用紅柳枝串上一塊塊鮮美的羊肉,架在火堆上烤,肉吱吱冒油,柳枝周圍被煙熏得黑乎乎的,或者被火點燃,肉香與柳枝的清香混合在一起,老遠就聞到這誘人的香味。燒烤外,祖母也會把柳葉洗干凈,鋪在柳枝編成的蓋簾上,放上揉好的面團,出鍋后的饅頭也有一股柳樹枝的清香。

前幾年回嘎魯圖鎮,我每次都要特意去一趟在薩拉烏蘇河谷的紅柳林。在樹林里見到倒下的一棵紅柳樹,它的根部干癟,樹干扭曲地長在一起,樹冠空洞,里面居住著甲蟲與螞蟻。靜謐的風吹得樹林沙沙地響,失去水分的樹皮皺皺巴巴,如果仔細觀察,歲月仿佛一位技術出眾的雕刻大師,每一片樹皮恍如某些記憶里的面容,記錄著歲月的滄桑。

我還在草原遇到最常見的沙地柏,和我在榆林見到的柏樹有點相似。它在祭祀活動中作為“煨桑禮”的主要原料,當燃燒冒青煙的剎那,被賦予其植物本身以外的尊崇,它的意義遠非普通的一株植物所能比擬,或許祝福與祈禱長久不衰的寓意符合它四季常青的秉性。

當我逐漸去認識草原上的藨草、側柏、蒼耳、叉分蓼、碧冬茄、冰草……這些植物正在夢中挨個回填我匱乏的童年。

我曾經嘗試把一株沙地柏或者蒼耳移植到家里,但都失敗了。它們的故鄉應該在那片雨霧迷蒙的薩拉烏蘇河谷,在草香羊肥的草原,頭頂住著藍色的天空。

這些年,一些消失的草原植物,和那些永遠無法相見的人,一定出現在人生未知的旅途,并會向我們訴說無聲的物語。

編輯:段麗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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